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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谢青芙并非一个感觉敏锐的人,只是若一个人常常毫无理由的盯着另一个人看,即便那个人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来其中的不对味。更何况她能看的清清楚楚。
每一天的清晨,谢青芙起床时,总能在屋檐下准确无误的遇上花大娘。她拄着她那根竹拐杖,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发上都凝了小小的水珠,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待到她有礼貌的唤她大娘,关心她身体,她便慢悠悠的站起来,对她点点头,再唤来沈寂,扶她回到房中去。
每一天的傍晚,她也总是坐在屋檐下,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谢青芙想与沈寂多待上一会儿,然而在花大娘的面前她却又不能那么做,只能强装微笑回到房间中去。等到谢青芙进了房间,花大娘便也搬了凳子,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除去刚来的那一天,她对谢青芙说了那几句话之外,此后一个月的相处期间,若非沈寂在场,她是断然不会对她说话的。沈寂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唤她谢小姐,对她说些诸如“晚饭多用一些”之类的客套话。
谢青芙有一种感觉。花大娘仿佛在防备着她与沈寂过度接近,如从布满灰尘的地上捡起一枚绣花针般小心翼翼。
谢青芙弄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感觉花大娘的这种行为让她十分不自在。有时候她甚至十分的想直截了当的问花大娘,为何沈寂面前与沈寂背后对待她是两种态度。然而她却又深深地明白,她并不是一个会讨长辈喜欢的人,花大娘不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且花大娘对待她并没有不周到的地方,她想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除了沈寂之外的事情,其他事情都并不重要。于是这件事便被她强制自己抛到了脑后。
只是还是想靠近沈寂的。因为有花大娘在,她与沈寂就连每一次的拥抱都十分短暂。她总想找机会去拉他的手,拽他的袖子,但却总也找不到机会。一个月来,她与沈寂最亲密的事情不过是牵手,剩下的便是眼神对望。
事实上他的目光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就是那样苍凉带着微涩的冷寂目光,却教她总也移不开双眼。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总是带着细小的伤痕,她双手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想着只要他的目光只要能投向她的方向,她再怎么样的委屈都能够忍受,更何况现在只是同他的恩人好好相处。
所以她听说他要下山的时候,才会心中一动,想到能够与他单独相处,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弯了起来,握住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轻轻地勾了勾。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沈寂唇边浮出淡淡的笑意,仿佛深山老林中,下了潇潇暮雪,化作水滴落在叶尖。寂寥又带着微微涩意。
他笑得极浅,却足以让谢青芙失神。却听他低冷道:“与我走在一起,会有很多人看你。”
“为什……”视线落在他空荡荡的袖子上,谢青芙想要问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她喉中干涩,望着他仿佛全然不在意的淡薄模样,忽然就捏紧了他的手指道,“那样正好,我带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别人都盯着我看最好了。”
沈寂手指颤抖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低哑道:“他们看你并非看你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而是看……会与我走在一起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
谢青芙道:“这可不行。看我当然随便,但我不想让人看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给我一个人……”
话音到这里又是戛然而止。沈寂忽然便侧过了脸来吻在她的唇角,泛凉的双唇雪花般轻柔相触,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唇间。谢青芙微微阖了双眼,只觉得他的呼吸均匀而缓慢。若上一次的亲吻是手足无措,这一次的他却是冷静而从容。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
仿佛一朵长在悬崖上的花缓缓盛开,明知道最后只能跌落悬崖,却依然孤独倔强的迎风绽放,花色恣意烂熳。
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谢青芙心中泛酸,缓缓地开启了双唇便要接受沈寂的吻,余光却忽然便瞥到一个人的身影。她一下子惊慌失措的推开了沈寂,两人一同望向屋檐下,却见花大娘就站在那里,眼中深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
沈寂嗓音里还残留着些低哑,轻道:“大娘,外面风大。”
花大娘道:“无妨,屋里闷得慌。你们洗你们的衣裳,我就在这里透透气。”
谢青芙心中剧跳。一方面是害怕花大娘将她当做有手段的狐媚女子,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花大娘看她的眼神带着些怜悯和悲哀。
谢青芙心中尴尬又羞怯,脸也烫了起来。花大娘却像是没有看到她微红的脸,淡然的端了凳子来坐在屋檐下。谢青芙与沈寂便也继续洗衣裳,直到两人一起将衣裳都晾了起来,才听花大娘道:“我屋里有支山参,是之前在山中偶然挖到。你二人明日下山去,顺道便将人参替我卖掉吧。”
只一句话,谢青芙便知道,他们放才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她觉得自己方才冷却下来的脸又重新烫了起来,一面羞愤,一面却又责怪自己,方才怎的就对沈寂说出了那样情难自抑的话。她与沈寂听来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听在旁人耳中必定是轻浮异常,教人怎么能接受得了?
花大娘说完以后,又悄无声息的拄着竹杖进了屋子。谢青芙微微的皱着眉头看向沈寂,却见他也看向她。她手足无措道:“被看到了……”
沈寂道:“无妨,大娘并未生气。”
谢青芙很想告诉沈寂,她并不怕花大娘生气,她怕的只是花大娘那种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神。在花大娘的面前,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她将来要做的事情仿佛都无所遁形。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令她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想要后退,逃走。
谢青芙甚至已经微微张开了嘴,但一看见沈寂语气虽冷,实则却暗藏安慰的模样,她不想让他担心,遂将快要说出口的话压了回去,只轻轻的点了点头,心中兀自沉重着。
第二日天还未亮沈寂便叫醒了谢青芙。
谢青芙用冷水洗了脸,再替沈寂束发。束好发后沈寂从独凳上站起来,却见谢青芙平素总是斜簪在双鬓的两支粉玉花形流苏簪不见了,青丝松松的绾起,再加上她身穿着的淡绿色裙子,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平常时候,忽然间便多了些素雅与安静。
见沈寂注意,谢青芙道:“簪子丢了一支……我就干脆将另一支也拿下来了。”说罢对他微微的笑了笑,“……好看吗?”
沈寂静默片刻,眸中冷华流转,才道:“与平常不一样的好看。”
谢青芙见他冷着脸说出赞美她的话来,竟是连脸也不红,显得真诚又冷淡,唇角不由的便弯得更高,愉悦的拉了他的手便要出门。
沈寂带着谢青芙取了花大娘要卖掉的山参,这才带着她下山去。
谢青芙来时走的也是这条山路,但那时她一心想着要见到他了,心中兴奋得无以复加,自然没有注意到沿路的风景。此刻同他在一起,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心中愉悦又安心,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路边的事物上。
一小簇一小簇抱在枝头开放的小白花,扑棱棱从枝头飞走的鸟儿,结在路边草丛里暗红色的小果子,因为他在她身边所以显得格外有意思,教她目不暇接,几乎移不开眼睛。
在山路拐角不远处看到一朵开在山路旁的淡黄色小花时,谢青芙是有些想去摘下来的。但她望了一眼沈寂,实在不想放开他的手去摘花,遂在心中遗憾的放弃了。岂料沈寂却像是发现了她的意图,竟是带着她走到了那朵花面前。
“你想要这朵花?”他低声问。
谢青芙一怔,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他又道:“但你不想放开我的手?”
谢青芙心中一跳,生怕他胡思乱想,立即便要否认,但他却丝毫没有自卑模样,而是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同一个虚无飘渺的人说话,道:“自己去摘下来吧。我等着你。”
谢青芙望了望还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明白他大约还是在意自己只有一只手,不能替她摘花。一面在心中责怪自己多事,一面有些闷闷不乐的摘下那朵花,松松的拿在手里。
“开心一些,我没有多想。”他缓慢而低的说道。
谢青芙却只拉着他的手,低着头微微的摇了摇,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没有再同他说。
这时山路上忽然便传出两声清脆的孩童轻笑声,并着一个男子粗哑不堪的声音。
“我让你跑慢些听到没有,你没看到那个会吃人的残废在前面吗?”
第三十七章
山路的拐角处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小童来,粗布绿衣,仿佛一片新长出的充满生机的叶子。但就是那样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却在自己的父亲说出“吃人的残废在前面”这种话后,吓得一下子停住脚步,茫然的盯着沈寂与谢青芙。待到看清楚沈寂空荡荡的那只袖子,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残废要吃人了……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谢青芙慢慢的咬紧了牙齿,看着孩童后面走出他的父亲来。那是个方脸的壮汉,手中挑着两担谢青芙叫不出名字来的菜,走得气喘吁吁。见孩童哭,他更加没好气了:“哭哭哭,就知道哭。谁让你一定要跟我出去的,一路上闯祸,累死老子了。现在又遇上残废,倒霉事都是你招出来的。”
“残废”二字,已是伤人。
更何况那人满怀着恶意,将这样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眼前并没有沈寂这个人,肆意编造出“残废”会吃人的谎言用来恐吓孩子,将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后,此刻更是不遗余力的再次嘲笑沈寂。
谢青芙知道别人会在意沈寂的手臂,甚至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嘲讽与讥笑发生在他身上也并不奇怪,但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出沈寂是“会吃人的残废”这种话,她只觉得心脏往下重重一沉,一种悲愤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将她的心涨得十分难受,恨不得大声质问那壮汉为何出口伤人。
但不等她问,沈寂便微微的紧了紧交握着的手,让她本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
她转过头去看沈寂,却见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沉静的站在路边,像是一池清冷的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对上她望过去的目光,他便问道:“摘好了吗?”
谢青芙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野花,只觉得心中本来柔软着,此刻又徒增了些酸涩。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摘好了。”
“还有喜欢的吗?”沈寂又问道。
谢青芙见他问得认真,便也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摇头:“没有喜欢的了。”
沈寂轻道:“我们走。”
说罢便重新回到那山路上,向前行去。身后的孩童还在大声号哭,谢青芙与沈寂一起走了十来步,本以为壮汉会立刻去哄孩子,岂料见孩子哭个没完,他本来粗哑的嗓音又压低了一些,满带着粗俗与轻蔑大声道:“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只是手残了,但实际上耳朵也聋了。你的样子吓哭了小孩子你没听到吗?还忙着脚底抹油,是想逃到哪儿去?”
谢青芙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十分想停下来,但沈寂却坚定的握着她的手依旧走着,只是用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身后那壮汉不依不饶:“死残废,我知道你住在哪儿。等我有空了一定去你家水井里下药,妈的。凭着一张脸,上次半路上跟我媳妇儿眉来眼去,现在又把我的宝贝儿子吓哭了。老子不会放过你。”
沈寂仍旧想向前走,但谢青芙却忍到了极限。心中的酸楚与愤怒顷刻间盈满心间,她将牙一咬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壮汉:“你口口声声残废残废,你知道什么是残废吗?”
壮汉见谢青芙像是被惹恼了,更是来了劲:“残废是什么,残废不就是你拉着的那个废物的样子吗?”
谢青芙对他冷笑道:“我倒觉得他很健康。反而是你这个人,恶心至极,心里肯定缺了一块叫德行的东西,说话才会恶心成这样。”
谢青芙从来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她不坚强,也不聪明,所以总是在忍让退缩,过着看别人眼色过日子的生活,只是现在是不一样的。只要是与沈寂有关的事情,她便会倔强起来,她能容忍别人骂她,侮辱她,但她却听不得任何人说沈寂半点的不好。
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沈寂更完美无缺的人了。
谢青芙用尽全力与壮汉大声理论时,沈寂仍旧沉默的看着,像是看着一出与他毫无关系的戏。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身上穿着的青衫微微飘动,莫名的便让人觉得那风一定很冷,冷得他本来舒展着的眉头都微微蹙了起来,冷得他唯一的一只手慢慢的握紧,像是要将手中谢青芙的手与自己的手融在一起般。
理论了不过片刻,壮汉已是被谢青芙激怒,将担子一撂就抽出了扁担来:“老子就是缺德了,怎么样?你以为你是个娘们儿,身边又有男人壮胆,老子就不敢打你?”他充满不屑的看着沈寂,狂妄道,“你看清楚,你男人是个残废,只有一只手的残废。他又穷又残,就连一朵簪花都买不起,只能拿野花代替,他的身手也笨拙得吓人,你与他加起来也打不过我。”
谢青芙胸中剧痛,就像别人嘲讽的人与骂着的人是她一般。她将牙齿咬得紧紧地,不怕死的倔强道:“我说了,他不是残废。你说话将嘴巴放干净一些。”
“老子就不放干净怎么样?贱女人,你该不是这残废从万花楼买回来的媳妇儿吧。哈哈哈哈哈残废也知道想媳妇儿,还从万花楼弄一个恶心至极的妓女回来。”
壮汉说得轻佻,本以为谢青芙仍旧会大声反驳,岂料这一次她却没有反驳,因为在她开口之前,沈寂已经紧紧蹙眉,压低声音道:“你将这句话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未想到他会开口,且是这样来势汹汹的开了口。壮汉也愣了一愣,随后笑得更猖狂了:“我说你残废你都不生气,一说这个娘们儿你就生气了,看来这媳妇儿不便宜是吧?”
话音刚落,却听“嚓”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壮汉愕然的张大眼睛,却见沈寂已是放开了谢青芙的手,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用嘴巴拔掉了刀鞘。他松开双唇任刀鞘落在地上,声音比起方才又更加了几分,那种带着威胁与誓死的嗓音,听得谢青芙都是心中一寒。
“我是残废,但手上这把刀不是残废,它足以划破你的脖子。”
壮汉握着扁担的手不自然的一抖,刹那间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吓呆了的孩童偶尔还会抽噎一声,显得十分诡异。在兵刃面前,再嚣张的人都会感到一种威胁,更何况那人是刚被自己激怒,像是准备豁出一切去的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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