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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这天,庄有成打电话把枣儿叫回朵子东。
一看到她,庄有成愣了半天,心疼地说:“闺女,你比上次下乡瘦了许多,遇到坎了?”
黄红哼了一声,开始数落她:“穷命,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乡下自讨苦吃,人家是往村里下派干部,又不是放羊放牛,你能干得了什么,就挤偏头抢着下村!”
庄有成瞪了黄红一眼说:“她是你闺女,你就一点儿不心疼?”
“她不心疼我,我为什么要心疼她。”
庄冬至给枣儿冲了一杯蜂蜜水,又拿出两瓶蜂蜜说:“这是今年采蜜的人送给我的,你拿去补补身子。”
黄红说:“不给她,养这个白眼狼没用。”
枣儿说:“这一会儿,又是羊又是牛又是狼的,敢情我是禽兽呗。”
庄冬至笑着说:“净胡说。”
庄有成不理黄红,拉着枣儿去看黄河,一路上边走边问:“你弄的那个网站我看了,挺好的,可我看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哪有愁眉不展,是愁得睁不开眼。”枣儿开玩笑说。
“我是你爸,和我就不要打马虎眼啦。我知道你是在宽我的心,你以为你的事业不顺,当爸的心能宽吗?”
两人经过村道旁边的石碾子,枣儿停住脚步坐到石碾子上,仰头望着天空,说:“爸,我太孤独了。”
对于“孤独”这两个字,庄有成是深有体会的。
他复员回乡时曾度过很长的一段孤独时光,那时他被安置在镇司法所里干调解员,困守在闭塞的山坳里,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孤狼,每到夜深人静时,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发出嚎叫,可是嘴张得再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是真的发不出声音,而是一种有声却无声的凄惶。没有人听他的声音,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意义。
那份迷茫,那份无力,那份孤独,如今回过头再去品味,仍是心有余悸。
庄有成没想到,世事轮回,女儿会重复他当年的痛苦经历。
这个时候,他还能再劝枣儿回头吗?不能,枣儿的孤独是缺少理解,如果他像黄红一样絮叨和指责,无疑是将枣儿朝孤独的深处再推了一把。
庄有成在枣儿身边坐下来,轻轻搂住她的肩,努力地回想当年自己是如何走出困境的。
庄有成跟着一位老调解员下村处理纠纷。
那个村庄在山顶上,当地人称为“山顶村”,上山下山要靠一条绳索。两人在山底下锁好自行车,拽着绳索一路步行向山顶攀爬。
仿佛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惟一不同的是,不会因缺氧而死,只会因为一步踏空掉到悬崖下面摔得粉身碎骨。
老调解员脸上的皱纹像老枣树皮,每一个皱褶里都有故事。他干了一辈子调解员,所有的故事都和调解有关。
他在前面稳稳地踩着前人停下的脚窝,边走边讲他的故事。
“山里人的是非全是憋出来的。人成天闷在山窝里,地少活计就少,力气用不完自然要发泄出来,因此常常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老调解员说。
“不光是山里人吧,农村人的是非哪一件不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庄有成说。
农村安静得像一汪池塘,听上去很美,其实一旦身处其中会发现,那就是一汪死水,夏天会有许多鱼儿缺氧而死。
庄有成觉得自己迟早会和池塘里的鱼一样。
“不一样的,比如这个山顶村,和外界几乎是隔绝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们不关心山下的任何事情,只关心目之所及的琐事。他们的烦恼常常会莫名其妙而来,比如谁家地里的庄稼长势好些就可以引起纠纷。今天我们要去调解的就是一个丝瓜的归属问题。”
这很可笑,也很无聊,两个人不辞劳苦爬到山顶上,只为了判定一个丝瓜的归属。
庄有成在一刹那间泄去了所有的力气,抓着绳索靠在崖壁上,大口喘着气说:“如果我们不上去会怎么样?他们会为一个丝瓜闹出人命吗?”
“会,你这时要是掉下悬崖,就是因为一个丝瓜。”老调解员严肃地说。
在山顶村,时间和生命远不如一个果实更重要。
庄有成心底泛起一丝悲哀,苦笑了笑继续朝山顶爬行。
“年轻人,你要记住,我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更多人有存在感。”
老调解员接着解释道:“山里人几乎是没有存在感的,他们只有不时地闹出点事来,镇上才会重视他们,然后派人来解决,他们便会从中得到一种满足。”
这番话把庄有成惊着了。
他猛然发觉,孤独的不止他一个,大多农民都是孤独的。
大多数人远比他一个人更重要,而在大多数人心里,他又是极重要的。
只是他和大多数人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互不理解,各自封闭,于是就都活在自己的孤独里。
那个老调解员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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