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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认识李邈有两年了。

虽然这次分离的时间较久,但先前二人相处的时日不短,曾经还形影不离过,算是极为熟悉了。但她从未见过李邈这样的表情。失措,忧伤,紧张,惶惑,几种情绪都不太多,也不明显,却足够让她原就苍白的脸,变成一个悲剧的调色盘。

“天降红雪了?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紧张过,千里迢迢寻到漠北了,老实说,是不是想我了?”

她撞了一下李邈的肩膀,脸上带着笑,是为安慰李邈。

可李邈动了动嘴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投向了她背后僵硬得像块石头的甲一,似是不太方便开口。夏初七了然,回过头去,咳嗽一声,挑高眉头瞪向甲一。

“甲老板,能否请你回避片刻,外面等候?”

甲一没有看她,那一双探照灯似的视线犀利地从李邈的面孔上,慢慢移到了她两个紧握的手上,然后又移到夏初七的脸上,站直了身子。

“殿下说寸步不离。”

“……”

这句话一天说无数次,他就不累吗?

夏初七瘪了瘪嘴巴,突然从他古怪的表情上察觉出了一点旁的情绪来。李邈身着男装,她自己虽然也是男装,可甲一却晓得她是一个女人,他该不会以为她……

暗自一乐,她含情脉脉的对李邈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机器人”,笑道:“赶紧去向殿下汇报,我与旁的男人在帐中亲热。”

说着,趁着甲一僵硬了脸,她直接撑住他的双臂,用力把他往帐外推。甲一狐疑的看着她,虽是极不情愿,可当他的双脚出了帐门,终是没有再进来。

“清净了。”

夏初七长长松了一口气,为李邈倒了一盅水,拉她一起坐下,这才盯着她一双满是红云的眼睛,担忧地问,“到底发生啥事了,看把你着急成这样?”

李邈端了端水,迟疑一下又放回案几上,没有喝,却狠狠咽了咽唾沫,与她说话时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落寞,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焦灼。

“阿七,还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讲过的那个人?”

“哪个人?”

夏初七挑眉,李邈被噎住,终是一叹。

“我的那个他。”

“哦”一声,夏初七恍然大悟了。

在应天府时,她曾经追问过李邈无数次那个人到底是谁,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了这模样。可李邈回答她的永远都只有两个字——死了。

她掀了掀嘴唇,懒洋洋的将水盅塞回李邈手里。

“这般说来,是死人又活了?还是活人要死了?”

“阿七,这次他是……真的要死了。”李鹏似是想要极力表情得淡然,可她幽幽出口的声音,带了一些淡淡的哽咽,仍是没有逃过夏初七的耳朵。

夏初七很确定,她不想那个人死,也在为他担心。

“他是谁?表姐。”

“他是……”李邈情绪极是挣扎,端起水盅喝了一口,润了润嘴皮,才慢慢地说出了一个惊死她的名字,“哈萨尔。”

“啊?”

吃惊得叫了一声,夏初七赶紧闭紧了嘴,怕把甲一引进来。不过,听李邈说起哈萨尔,想到在卢龙塞见过的李娇,她几乎霎时就脑补了那三个人之间发生的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来。同时,她也知道李邈找她做什么了。

这些时日,赵樽的大军虽然困于漠北,但消息来源并不少,她知道哈萨尔从山海关失足跌下城楼之后,一直未醒,前些日子才因为夏廷德兵抵北平,要被部下送往哈拉和林。

李邈久久未语。

夏初七先开了口,“表姐,你是想我救他?”

“阿七,我知道他是大晏的敌人。”李邈声音低沉,目光冷寂得像是藏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一字一句,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伤感,“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好向你开口。他在山海关治了这样久,一直没有起色,如今天寒地冻,送往哈拉和林的途中,困在了离这里约摸八十里左右的阿巴嘎。我差人前去探营时,听说,他似是……似是不行了。”

“不行了,找我也没用啊?”夏初七害怕给她希望,再换来希望,“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不是包治死人的。”

“阿七,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

肩膀被李邈抓得生痛,夏初七蹙紧了眉头,看着她完全没了血色的脸,“表姐,你抓痛我了。”

“我……对不住。”李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飞快缩回手,可目光里的恳切未退,那样子,就像是恨不得跪下来求她了。夏初七看了她一眼,无奈的一叹。

“表姐,你总得先告诉我原因吧?要不然,即便我同意,我也没法子说服赵十九。你晓得他的脾气,不会轻易容我去救的。”

李邈握着水盅的手指微微弯曲,越捏越紧。

与她讲那些过往的时候,她微微颔首,夏初七看不见她面上的情绪,但听完那一段凄美又残酷的故事,她觉得就像被冷汗浇透了脊背,牙根儿都在痒痒。

“早知如此,当初在卢龙塞,老子就该宰了那李娇喧人,为你报仇。”她是个口无遮拦的,恨恨的说话里,一双大眼睛里,眸光极为冷厉,“还有啊表姐,明明就是他对不住你,何不让他就这样死了?何苦要救?”

李邈眼睛一片血丝,紧紧抿了一会嘴角,哑声说,“阿七,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我听到他失足跌落的消息时,也以为可以不再关心,不必介怀。但……我做不到,我怕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性命,他没了,我还能去恨谁?”

如果在恨,何苦关心?

恨字有颗心,有心才有恨。

夏初七半蹲在她面前,抬头盯着她一直低垂的眼睛,握紧了她的手,微微用力,语气也严肃了几分,“行了,不要难过了,我理解你了还不成吗?我懂,不管他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到底曾经爱过一场,又怎能当成路人?但是表姐,我即便愿意答应你,不说如今两军敌对,就说这里到阿巴嘎的距离,来回也得两三天……我如何救他?”

“阿七。. ”李邈声音哽咽了一下,咬了咬下唇,眉头微微一动,“我知道我的请求过分了,太为难你了。”说到这里,李邈突然抬头吸了吸鼻子,像是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了嗓子说,“我若可以不闻不问,我肯定那般做了。但是阿七……我做不到。”

“不明白你,既然这样在意,又对他那样残忍,连都不愿意见一面。”

李邈苦笑,“因为在意,所以才残忍。”

看着他顿时灰暗的表情,夏初七垂下手去,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不急,容我想想办法。”

……

……

办法不好想,赵十九那一关更不好过。

他怎会轻易同意她去阿巴嘎替哈萨尔治病?

不说阿巴嘎如今在北狄人的手中,她过去极是不便,还有危险。就说哈萨尔本人也是赵樽的对手,他是北狄太子,如今赵樽又处境又这般尴尬,她如果去治好了哈萨尔,那岂不是为赵十九找事吗?

可李邈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不得不帮。

她左右为难。

将心急如焚的李邈安顿好,她便出了营帐找赵樽。

这件事情干系太大,她不能欺骗他,必须要一清二楚的说明白了再决定怎样做。她并不清楚赵樽会不会同意,但为了李邈,她必须尽力一试。

赵樽不在营中,她进来找李邈的时候,他说有事出去。夏初七当时没来得及问他,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在营房里带着跟屁虫甲一找了一大圈儿,不仅没有见到赵樽,就连陈景也不见了踪影,只听人说殿下与侍卫长是骑马出去了。

天儿都黑了,他应当走不远。

她只能等待。

回到营帐,她为李邈准备池一些吃的东西,又唠起了这一年多来的近况。在听李邈说起如今京师的情形时,不免有些唏嘘,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尤其是夏问秋做了太孙妃。

李邈很是替她不值,“阿七,这个位置原是你的。”

夏初七之所以感慨,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对太孙妃那个位置,丝毫不以为然,“才不媳。先赏他乐呵几天,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痛,等着瞧吧。”

她说得极是轻松,可李邈显然不太相信,眼神儿总往她的脸上看。估计在她看来,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怎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夏楚那会子为了赵绵泽连死都不怕,如今夏问秋鸠占鹊巢,她不相信她会无动于衷。

“阿七,你要想开点。”

“好了好了,你就甭安慰我了。表姐,你说我有了赵十九,还要赵绵泽来做什么?渣男是用来耍弄的,不是用来爱的。记住了没有?”

见她还想劝慰,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赶紧把话题扯到了哈萨尔的身上,就“渣男”问题,进行进一步探讨。她问李邈,“你既要救她,可有准备回到他的身边?”

李邈失笑,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他死。过去的事情,只能过去了。阿七,看到你与十九殿下这般的情深意义,表姐很替你高兴。男女之情,只有无猜测,无利益,无忌讳,全心信任,在一起才能平安喜乐。”

夏初七知道,她要的也只是平安喜乐而已。

“你可有想过要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从头再来。”

从头来过?记忆中美好的过往,都像嵌在脑子里的一幅幅风景画,美则美矣,一想便抽得心窝子生痛。李邈清晰的感觉到疼意,捂了捂胸口,想了许久,才轻声道,“或许不是他错,而是我错。错在我不该生成临安公主的女儿。”

“此话何解?”夏初七不懂了。

李邈半垂着眸子,一根根掰着自己的手指,直接那手指的疼痛代替了心里的疼痛,语气才平淡下来。

她出生在韩国公府,但她不同于普通的郡主。因为她母亲是大晏朝身份极贵的临安公主。因此,她的父亲做了驸马都尉,却不能像旁的世家子弟拥美无数,只能有临安公主一个女人。

这是公主的特权,驸马的缺憾。

她是在一夫一妻的环境下长大的,而且她的父母极是恩爱,这让她从懂事起就有了她的郎君只能独她一妇的观念。但在韩国公府,她的叔伯们,却与他父亲不一样,他们妻妾成群,侍妾无数,整日里后院争端不段,她看着那些女人,一点一点在生活中消磨完了尊严,只为那一个男人而活,更是惧怕那样的生活。

说来,姐妹共事一夫,同嫁一个男人在时下并不是什么媳事。若她不是李邈,若她像普通妇人那样的观念,认定男尊女卑三妻四妾为正常,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发生。

“所以阿七,其实是我错了,我太高看自己。”

“表姐,你没错。女人就当这样。”夏初七想了想,狐疑地蹙起了眉头,又问她:“有一点我挺奇怪的,他既然不喜李娇,为何又会……咳,我是说那天晚上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是一个意外?比如他喝醉了酒,或者被人下了药?要不然,怎会平白无故就改变了观念?”

那天晚上的回忆,是李邈的一个痛点。

她没有与夏初七的目光对视,别开了脸去,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嘲弄的腔调,“我想过。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阿七,如果那个人不是李娇,他从此也不与她来往,我可以原谅。但偏偏那是李娇,我若再与他一起,中间也永远横着一个人。我的亲妹妹,你说这日子还能过吗?”

“哎!”夏初七重重一叹,“可如果我与你去了阿巴嘎,你见到他,见到李娇,可怎么办?”

李邈默默转头,定定看着她,“我不会让他见到我。”

夏初七“呃”一声,眼睛都绿了,“那他怎肯信我,不得宰了我呀?”

李邈微微沉吟一会,从怀里掏出一块清澈通透的玉佩来。不对,是半块玉佩,鸳鸯玉佩,与夏初七曾经从哈萨尔那里见过的玉佩显然是一样的。

她错愕了一下,“这个是……我在他那里见过。”

李邈没有说话,只把半块玉佩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想起了穹窿山阳光下那个英俊的少年。他眉眼笑容还栩栩如生的在眼前,半环着她教她挽弓时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可如今他在那头,她在这头,隔着几十里路,但除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什么也没有留下。

漫长的离别过去,人终于不再是那个人了。穹窿山上的少年,眼睛永远是柔和宠溺的,可那日在山海关的北狄太子哈萨尔,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种情绪——痛。

他痛,她也痛。

既然如此之痛,何不放彼此一条生路。

这玉佩,徒留伤感的东西,便不留了罢,权当一场冤孽结束。

她狠下心来,把玉佩塞入夏初七的手里,“到时候,你把玉佩交给李娇。这是我们的祖母留下的,与……他手中的半块是一对,鸳鸯不成双,何必难为人。一并给她吧。”

玉佩上还有她的体温。

夏初七接了过来,感觉到它慢慢凉透。

凉的,还有李邈的心。

她慎重地把玉佩放入怀里,贴身藏好,紧紧给了李邈一个拥抱,“表姐,那个妹妹你就不要惦记了。你还有我,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们会为夏李两家,平冤昭雪,大仇得报。”

……

……

草原上的雪夜可真冷啊。

地上是积雪,树枝在风中颤抖,这是夏初七第三次到营房门口等赵樽了。他自从出了营就一直没有回来,就连平素与他亲近的二宝公公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更不知道他大雪天的,究竟做什么去了。

“我的主子爷啊,不会被狼叼走了吧?”

郑二宝立在她身边,不停搓着手,冷得直跺脚。

“呸呸呸,乌鸦嘴。”

听了他的话,夏初七瞪他一眼,骂咧了一句,却听见站在另一边的甲一认真的反驳,“狼怎么可能?至少也得是雪豹,或者是狼群,才叼得走。”

“我勒个去,你们两个能说点好听的吗?”

“呜,不会真有狼群吧?”二宝公公快哭了。

“自然有,雪狼。”甲一回答得很严肃。

“啊,你别吓我,咱家胆儿小。”

看着边上两个一唱一和的二货,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也极是忐忑。营房门口的旗幡不等在飞舞,她也在寒风吹拂中,由内到外冷透了。风拂过来,从脖子钻进去,刺骨的冷,却不如她想到赵十九的冷。

“不行,再一刻钟不回来,我出去找。”

她刚刚说完,甲一就阻止了,“不行。”

“要你管?”

“你去只能喂狼,吩咐将士们去寻吧。”

“讨厌!我怎的不能去?”向他做了一个龇牙的动作,夏初七估摸着以自己的本事,去雪林里找赵樽的生存机率究竟有多大,最终还是蠢蠢欲动。

一刻钟过去。

又一刻钟过去。

有将士陆陆续续出去寻人了。

夏初七原就冷透的心,越发往下沉。

“不行,我得亲自去找。”

她二话不说,回营里牵了马就出来,在郑二宝哭爹喊娘地要跟着的哀求声里,拍马扬长而去。甲一这回没有阻止她,而是骑了马跟在她背后。

夜晚的雪原上,由于白雪的反光和映照,能见度极高,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寒风中奔了出去。

“赵樽,赵十九!你在哪儿?”

夏初七大声地喊着。

可茫茫原野上,没有人回答,只有风雪的呼啸声。

离营房越远,她心里的恐惧感尤甚。

一开始,她虽然担心,却知道赵十九是一个做事极有分寸的男人,而且他还带上了陈景,他俩在一起,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到种种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她觉得心脏都快被风雨给冻住了。

“赵十九,你快说话,你在哪儿啊?”

“你应我一声啊。赵十九!”

她大声喊着,吃了不少灌入嘴里的冷风。甲一默默地跟在她的身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生气地看着他低吼,“喂,甲老板,你嗓门大,不能跟着我一起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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