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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刚才那个动作有点熟悉。

以前在宫中,用筷子之前,都会有人拿出雪白的帕子,将筷子再擦一遍。是她觉得这个习惯其实不好,帕子再雪白,从怀里拿出来都满是细菌,还不如拿热水直接冲。这习惯才取消。

这人也是从宫中出来的?

不过,这种习惯大荒很多贵族门第都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细菌这玩意的。

菜盘都给她挑拣过,翻得很难看,他却似乎不嫌弃,随便夹菜吃着,景横波注视着他吃东西的姿态——这是最能体现人的教养的行为之一。

出身良好的人,吃饭姿态永远收敛,你让他装粗鲁也装不来。

他确实不像个江湖草莽,吃饭姿态很优雅,咀嚼无声。哪怕感觉到她的注视,依旧从容不迫。

景横波目光一闪。

她开始殷勤地给他夹菜。

夹一筷子青菜,“青菜最营养。”

夹一块萝卜,“萝卜可通气。”

再把羊肉都拨给他,“羊肉能壮阳。”

他来者不拒,除了听见壮阳两字,似乎有不以为然之意外,神色间看不出一丝为难,也看不出喜欢,似乎就是吃饭而已。

景横波心底吁了一口长气。

青菜萝卜羊肉,都是宫胤绝对不吃的,尤其羊肉,他三里外闻见羊肉味道都会皱眉想吐命令立即拿走。

不过话说回来,宫胤不吃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到最后她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她有些恍惚——太了解,有时候是不是反而成了不了解?

接着她注意到,她先前夹过的,她喜欢的菜,他都不碰。

是不爱吃?是嫌弃她口水?还是礼貌让着她吃?

这动作让她宛然想起从前,似乎也曾有人这般待她,只是一瞬间,物是人非。

她慢慢嚼着一块牛肉,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他抬头看了看她,忽道:“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话,她正在神游,随口道:“枫树底下三个人喝龙山冰酿……”话一出口惊觉失言,急忙住口。

“龙山冰酿?”果然他狐疑地道,“你在吹嘘吧?这是宫廷御用的名酒,寻常人可喝不到。”

“哇靠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智商真高呵呵呵。”她挥舞筷子,立即转开话题,“那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他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就这次。”

“敷衍!”景横波嗤之以鼻。

“因为你请我吃饭。”他道。

“难道从没有人请过你吃饭?”她奇道。

“我这样的人,”他慢慢地道,“谁会请?”

“你这样的人咋了?”景横波眨眨眼,“除了脏点,臭点,脾气古怪点,睡相差了点,嘴比较馋点……别的我觉得都还好啊。”

他筷子停了停,继续闷头扒饭。

“真的。”她深有感触地道,“我觉得吧,这世上的人,千万不要看表面,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光鲜亮丽,一尘不染,其实骨子里男盗女娼,坏事做绝……喂喂喂,你吃这么快干嘛,喂喂喂那是我喜欢的牛肉……啊啊啊饭都没了!我还没吃呢!”

景横波对着空空的饭盆欲哭无泪,对面那家伙擦擦嘴,道:“我饱了。”

“我没饱!”

“所以,”他指了指她的嘴巴,从容地道,“以后吃饭,记得不要说那么多话。”

景横波:“……”

一顿饭的教训之后,她痛定思痛,决定赶走这个舍友。

“你要不要住到隔壁去?”她先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人挤一个铺太挤了,何必呢。这边空那么多屋子,你随便选一间,想睡就睡,想打滚就打滚多好?”

“不要,我怕黑。”他道。

她想尼玛你怕黑那你地道是在阳光下打的?

“你要是怕黑,就选我隔壁行不行?你看隔壁就有五星级套房,还带卫生间的。”她觉得自己脾气越发的好了,此时笑得依旧甜美,“看,那边的马桶比这边的干净哟。”

“你会打呼,我可以随时拍醒你,睡到隔壁还得时时起身拍你,麻烦。”

拍你妹!你全家都打呼!

劝说无效,她开始唱歌,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声震屋瓦,毫无人性。

他说好听。再来一首。

唱完歌她开始敲盆,魔音贯耳,她自己吵得头昏脑涨,一回头,他睡着了。

占据了她草铺最中心的位置。

景横波怒气冲冲靠着墙壁,死活不肯睡觉,过了一会她瞧瞧那家伙,还在没心没肺地睡着。

她苦着脸揉揉肚子。

想嘘嘘,怎么办?

先前想赶走他,就是因为想解决某种生理问题,但这家伙死赖着不走,现在她只有上半身能动,下半身还僵着,怎么办?当着他的面爬到马桶边去?就算能爬上去,怎么解决?

草堆上那家伙忽然翻了个身,道:“隔壁的马桶真的很好?”

“啊?”满心马桶的她想不到他睡醒了忽然问这个问题,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爬起身,道:“那看看。”

“看什么?”

随即她晓得了看什么。

他把牢房帘子后一个马桶拖了出来,靠墙放着。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一抱。

“你干什么!”景横波立即去摸匕首。

他一言不发,抱她往马桶上一墩。

她傻在那里。

他手指一拂,她立即感觉到肚皮上一松——腰带已经掉了,她赶紧双手抓住腰部。

腰带很关键,不抓紧就真的裸奔了。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四顾,道:“你看看这个马桶颜色式样怎样,我再去瞧瞧还有没有更干净的马桶。”说完施施然走到栅栏边,轻轻松松掰开铁条,去隔壁了。

景横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楞了一会,她噗嗤一笑。

这样也可以?

又是好笑,又是感激——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有时候真的很细心,更关键的是,他的细心里还包含着尊重,绝不让你下不来台。

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她赶紧红着脸迅速解决,完了正要系衣裳,忽然听见上头天窗似乎一响,她一惊,忘记自己腿还无力,唰一下赶紧站起,站到一半腿一软。

啪一下她五体投地趴倒在地,裤子还没来得及拉上……

头顶有动静,隔壁有脚步声快速接近,景横波想哭了——她的屁屁还没挡好!这下好了,不是被上头天窗看光,就是被下头盗墓二货看光,怎么办?

赶紧扯,用力扯,她像一条雪白的虫,在拼命扭动……

脚步声快速接近,又猛地一停,似乎受到了震动一般。

景横波还没拉好,只来得及猛抓一把稻草,稀稀拉拉覆在身上。

她侧过头去,只觉得难堪又懊恼,很想把上头下头的人都一顿痛揍。

隐约上头有动静,似乎有拉窗户的声音,忽然“啪”一声轻响,一道指风射上,天窗啪一声碎了。

下一瞬一道风声掠来,将她扶起,扶起她时手指轻轻一抹,她的裤子就安安稳稳回归了原位。

景横波舒出一口长气,赶紧抓紧腰带,偏头一看,那家伙也一直偏着头,一副正人君子非礼勿视模样。

她稍稍安心,再看他衣袖一挥,很体贴地将马桶推回帘子后,立时又舒一口长气,几乎要感激他了。

有种尴尬难以言明,遇上个马大哈可得让她无奈很久,幸亏他看来傻直,却自有一份难得的细致。

她靠在草铺上,好一会儿心跳得砰砰的,比做贼还紧张。

好半晌安静下来,她看着渗水的屋顶,神情怔怔的。

似乎,不久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情——生理需求迫切的尴尬,一个人淡定地替她解决了问题……

不,不是不久以前,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恍如隔世,再睁眼已是来生。

脑海里绿叶拂动,银色的网翻飞,似乎还响着她在水里上上下下的波动,飞窜着狡猾的猴子,还有她的惊声尖叫和大声欢笑。

多么远,多么远。

她慢慢将手肘压在脸上,压住眼睛,自从那日以后,她经常做这个动作。

只有这样,似乎那些不请自来的喷泉一般的记忆和清晰,才能被死死地压下。

身边有动静,有人在深深注视她,她感觉到气息,却没有移开手臂。

他也不动,立在黑暗里,静静看她半遮半挡的容颜。

刚才那一刻,其实还是看见了的……

黑暗中她倒卧地下,袍子掀了一半歪在一边,中间的一段身躯雪白如明月,在模糊晦暗的光线里幽幽亮着,又或者是一截玉雕,被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打亮,闪烁温润光泽,让人忽然便想起世间一切精致美好,那些让眼神留恋的存在。

还有记忆中那些同样精致美好,让人不可或忘的剪影。

……

她一直没有动。

他却似乎看得太久,以至于她心上忽然有些压抑,忍不住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却看见他已经在对面盘膝坐下,垂着眼睛,似乎刚才的凝注根本只是她的错觉。

她对着屋顶,懒懒地笑了下,感觉体内的气流已经渐渐平复,没多久,不用人救她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困意又来,她无法抗拒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前,隐约听见外头似有声音嘈杂,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么吵,是逗比们来了吗,刚才天窗被打碎,为什么没人跳下来呢……

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根本没睡,有那么一阵子感觉完全空白,当她忽然睁开眼睛时,眼前依旧是不变的昏暗光线,和身边的他。

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到了她的身边。

两人此刻靠得很近,景横波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下的青黑,她皱起眉,奇怪这家伙进牢狱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怎么还是一副睡眠不足的德行。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姿态静谧,她一边想或许所有人睡着了都是这样的静谧姿态,一边悄悄伸出手去。

有个动作,想做很久了。

手指靠在面罩边缘,一掀便开。

他毫无察觉,鼻息沉沉。

景横波毫不犹豫,手指用力——

“砰。”忽然一声炸响响在头顶,响得整个牢狱都在嗡嗡作响,他霍然睁眼,景横波一怔,却并没有缩手,还是猛地一掀。

她必须要知道!

他抬起头来。

面罩下,一张年轻而普通的脸。那脸上神情,茫然而惊讶,正符合此时情态。

景横波的手落了下去,心中空空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欢喜还是愤恨。

“你……”他似乎有点怒意。

“不好意思,掀错了。”她毫无愧色地拍拍他的脸,顺手把面罩给他又戴回去。害怕他出手,一翻身赶紧翻过草铺。

脚落地她又一怔——自己能动了?

忽觉头顶有光,一抬头才发现天窗已碎,上头好几双靴子在又蹦又跳。

“我先来!”

“我来,我身材好!”

“你屁股太大,会堵!”

“让老七来,用脸先试试,胡子能过,身子就能过!”

“砰。”

一个人直落而下,那姿态大抵是被突然踹下来的,半空中一个倒翻。潇洒地调整了姿势,一边翻一边还不忘记对下面打个招呼,“阿弥陀佛,*,老衲此刻,是不是颇有仙佛之姿?”

景横波想笑,又觉得无奈。

七个逗比来了,可是为什么,每次他们来得都比较迟呢?

主要是花在扯皮上面的时间太多了,当一群人,为谁先跨出第一步都会打一架的话,办事没有效率就可以想见了。

“哦,来了就别出去了吧。”她答。

随即她转身,准备和自己一天一夜的舍友告个别。

身后却已经没有人。

她一怔,冲前一步,看见那边地底石板已经关起,她伸手去拉,石板竟然纹丝不动。

她怔怔地蹲在那,手无意识地触摸着先前他身下的草团,草团也是冰冷的,似乎根本没有人坐过,似乎这一日一夜,同卧同室的短暂相遇,只是她的错觉。

是因为看见她的救兵来了,怕被人发现,所以离开了吗?

她站起身,心中有淡淡的怅然,有些人的相遇,极其短暂,似乎无甚意义,但莫名地就镂刻于心版,难忘。

好比今日这个神秘的挖洞大盗,好比逃难那日背她逃生的老太监。

匆匆一面,盘桓无言。

“阿弥陀佛,”伪和尚贼兮兮地在她身后探头看,拼命嗅她头发的香气,“施主你神情甚惆怅,施主你为何见了老衲没有欢喜之颜?施主你盯着地面看什么?地面有我好看吗……”

景横波唰一下从他面前消失不见。

砰一声栓上了牢房的门。

再唰一下从牢狱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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