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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朦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谢公子!”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著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里,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又指了指最里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小机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呆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里,安全着呢。”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公子!你疯了!”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里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必须要赶紧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没有!”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借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借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裴枢没有动。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后你进去替换裴枢?”武杉撇撇嘴,忽然抬手一点。
伊柒张着嘴,僵住。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武杉抬手轻轻敲敲他脑袋,“小七,老五去证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这是喜事,不要这德行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长袍飘飘而起,殿内淡淡银彩里,他背影如仙如圣似生光。
伊柒张着嘴,不能言不能动,却有眼泪,滚滚顺脸颊落下来。
地面的黑洞越来越大,如永不能饱足的怪物,将无数宫殿倾倒翻入,巨大的建筑群连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卷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杀,绝望地发现眼前片片倾塌,烟尘漫漫,已经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时连景横波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此时景横波在黑洞之内,不断地斩杀不断地踩着那些尸体闪避向上,洞还在不断崩塌,她逆着地势拼命向上爬,然而上头还有无数重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次次劳而无功后,她的力气也将耗尽,抬起头,却有大如足球场的黑影,似梦魇一般覆盖下来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进入了殿内,一抬手就推开了裴枢,再衣袖一挥,裴枢就被他挥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势的机关隆隆响声里,他抓住了机关总钮,平静地转身,对一直睁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挣扎起身的裴枢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异常的火焰,仿佛从他体内生起,转眼将他包围,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闪烁时,如同佛光里生出圣心莲,在整座大殿中盛开,光芒所及,群魔辟易。
烈火焚身极其痛苦,然而火焰里武杉面容洁白如玉,毫无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风中水里,洗涤尽这人间尘埃红尘牵绊,还一身本质洁白。
这火形质奇异,也燃烧极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刹那,转眼便消失。连那火也一卷而去,似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几颗晶莹的珍珠状物体。
与此同时,机关恐怖的隆隆作响之声,停住。
一场剧烈燃烧,将开启机关固定住,崩毁,停在了此刻。
殿内,余香袅袅,佛骨微光。
殿外,裴枢和伊柒,伏倒于尘埃。
这一霎景横波已经闭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无痛悔也无怨,只想着,如果宫胤还活着,他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总在错失放弃,什么时候能抓紧有限的人生?
耳边嘶吼咆哮,恍如末日。
就这样也罢。
忽然天地一静,她直觉不对,一低头,感觉到虽然黑洞还在滚滚陷入怪物和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瞬间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后的力气,斜身向前一闪。
“轰。”一声,半座宫殿倒在了她的脚后跟半米之处,而她撞入一人怀中,抬头一看是山舞,身后还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欢呼。
景横波只觉得无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带,没多久,戚逸找到了天弃,带了上来,他脑袋被砸肿,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忧。幸亏他轻功超卓,落入黑洞后和景横波一样,一边杀怪物一边踩着怪物尸体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边缘,至于慕容泽,毕竟重伤未愈,又被天弃暗害,冲出大殿落入黑洞后,便翻滚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已经被压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看那些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宫毁。
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萧瑟之冬,收获与失去并行之冬。
这一年景横波游走大荒,战无不胜,收拢了各族王权,击败了许平然,揪出了铁星泽,令天门势颓,扫清了遗祸无穷的异人军队。
这一年,景横波在蒙国失去耶律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泽失去宫胤,在沉铁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后在玳瑁,看见裴枢的断臂,和武杉的遗骨。
打击纷至沓来,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个月。
女王从此沉默了许多,玉照宫寂寂宫廷,拖曳着她层层裙裾,缓步而过,时光如梦。
三个月后,她给紫微上人的信,获得了回复。信中,附着两个小瓶,一个装着武杉遗骨,一个装着鲜红的血液。
景横波去信,询问明月血、金刚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后的遗骨,这本是绝无可能的事,高僧或许会坐化,却不会选择*,遗骨也绝不会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杀自然知道,伪和尚武杉其实是个真和尚,天生佛性,历练红尘一遭后,必成正果。只是谁又甘心他那样的结局。
景横波也万万没想到,那色色的,总爱窥她胸的伪和尚,最后竟真的为她选择了牺牲。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的人青灯古佛,依旧贪嗔之心未断;有的人遍染红尘,却持一盏慈悲心灯。
明心见性,身在红尘,触及五味,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佛骨。
金刚心,则是金刚心拥有者的心间血。
耶律祁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紫微上人将信转给了他,当日他去姐姐榻前,将这事说了一遍。
次日,耶律询如逝世,去时神态安详,唇角含笑,放在一边的手抬起,轻轻搁在心上。
耶律祁说,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说,那般明亮灿然的姐姐,必然不愿意一生苟延残喘毫无知觉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决然,这是她的抉择,他必将尊重。
送上金刚心间血,成全一片痴心情爱。而明月心,属于景横波,早已留给了宫胤。
彼时,景横波对一窗深雪,握紧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润,似一颗晶莹剔透琉璃心。
透过纷扬飞雪,似见碧蓝天穹,那一片蓝如深海,埋葬恩怨爱憎,铺陈人间画卷,只差最后一笔,等待完满却不圆满的了结。
那个了结,叫宿命。
她相信。
那个她所寻找等待的人,必不能离开她的沧海之中,天涯之外。
尾声
大荒历三七四年,女王结束了对六国八部的巡视,回归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静庭产一女。女王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庆典三日三夜,将自己的喜悦和所有人分享,并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发出异议,一位满身酸气的老臣咕哝了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被她当即请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对小公主欢声礼赞,诸如龙章凤姿、瑶池仙品之类的吉祥话儿,说得塞满了玉照宫。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时回?
是年,女王召开“选夫”大会,选了一批“丈夫”,迁入玉照宫。
三七六年,女王发布“归一令”,要求中央集权于帝歌,六国八部,官员任免权和军队,交由帝歌统一管理。只留地方自卫队,作为常备武装力量。
这道御令,被视为继大荒分裂数百年后,再次统一的开始。这道御令,首先获得襄国、易国、蒙国、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国,新任姬国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继位,继位之后,便向帝歌递交了效忠书。
人们对姬国女王的臣服十分讶异,毕竟女王的恩威从未施于高原女国。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姬国女王倾心于九重天门的新任宗主,而天门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国师,曾陪女王游遍大荒,同沐风雨,交情非同寻常。
大多数人对这消息无从确认,因为如今的九重天门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妇先后逝世,新宗主关闭宗门,遣散很多弟子,宣布将永久闭关守墓,九重天门,不再出世。
从此他俯首无涯雪山,将这人间寂寞看遍。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靥,点燃每个青灯飘摇的长夜。
当然,有臣服就有反抗,虽然有些部族经过女王一轮“巡视”,王室都名存实亡,自然也谈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气的部族,琉璃斩羽黄金诸部,阴奉阳违,试图再谈谈条件,女王的答复是——大军军临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黄金部;夏,灭斩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宫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视间歇,又召开选夫大会,又选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统统塞进玉照宫,从此后每年她必定轰轰烈烈召开选夫大会,选出的丈夫快要将玉照宫挤满,最后简直要住集体宿舍,渐渐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来,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说女王其实根本没碰过这些“王夫”,对此,群臣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强势,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当她将所有的反对声音强力压制后,六国八部表现出了惊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视天下,带着她三岁的女儿,时间长达一年。她转完这一圈后,六国八部再也没有了自主权。
是年,不仅有选夫大会,女王还荒唐地要替三岁女儿选未婚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国风雨。
曾有宫中流言传出,说每次女王选夫大会,都会亲自出面,对每个候选者亲自品评,但结束后,女王又会长立中宵,摩挲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对长空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年年找你,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来,这药已经快失效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年,裴枢自请远戍边疆,女王赐玳瑁为其封地,以横戟军为其世袭之军,裴枢携二十万横戟军出境,横扫普甘、南丹等国,威震域外,“独臂战神”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哭。
战神的身影,从此纵横于域外沙场,为女王开疆拓土,却一生不曾回归帝歌,最终在普甘定居。有人说,那是因为当年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亲戚,他住在那里,是对她的另一种陪伴。
十年后,战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说他是因为多年征战,失于保养,旧伤发作;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雄鹰,只愿永远在天空与风雨搏击,一旦扫平边境,无仗可打,雄鹰便会自然衰老而去。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草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春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荡,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这一年秋草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阴。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阴影,一直投射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情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阴。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情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操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草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情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缝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草、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交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头。
那娃娃还在哭着,难为她眼泪那么充沛,哗啦啦竟然真的湿了他的衣襟,那一处潮湿贴着心脏,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氲了些许的湿气,淡淡的温软情绪突如其来,他忍不住问,“那你爹在哪里?”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一僵。
柔软甜蜜的香气,软润柔腻的肌肤,是天上的云团儿,最温软的细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馅儿,茸茸地簇在脸颊,软软地腻成一团。
心似在瞬间烫了烫。
随即便听见这小妖精,在他耳边吹气,软软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惊雷劈下,也不会比此刻更令人眼前发黑。
他竟一时手软,脑海中嗡嗡作响,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已经静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僵硬地缓缓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她,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一张镶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泪说没就没了,欢呼着跳起来,向她奔过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揽住,笑一声,“点赞。”转头,凝视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儿?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楚,在神魂间荡漾,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却一波,再睁开眼时,巍巍帝歌城门似要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洁净的大道上。
这月光,跨越十年相识,六年分离,此刻终于同时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风霜,染白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对方眼眸中看见时光,一霎滔滔。
相爱太急,而时间太短,要如何珍重现在?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衣上银色的发,与长草轻飏。
她抱紧女儿,毫不避让迎着他的眸,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岁月,再不允许爱情分离成楚河汉界。
银河光辉灿然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开双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泪,一霎盈满眼眶。
眼前摇曳那年,凤来栖初见的暗室,铜镜里现出他清冷眼眸茕茕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怀慌张里,听见他那般冷静而又从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来,退后一步,抱着女儿,坐在了那张准备好了许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颌,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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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每天一万多字疯狂地写,此刻忽然什么话都没力气说了。
所以这本书后记番外这些东西,我现在都没心思。大家知道我的情况,真的已经尽力。
新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直有很多话想说,然而真到了这时候,心力交瘁,欲语忘言。
不说也罢。
明年的事情,已经排上了日程,我不知我将何时归来,或者,是否还会归来。
若说还有一分不舍,那也只是对我的读者,对一直跟随着书、耗费精力心情和时间金钱,不遗余力地捍卫着我的亲爱的人们。
感谢一路相伴的给予,感谢这十五个月的共同旅程,在我最漫长最艰难的写作日子里,因你们而获得力量,终于坚持到底。
有机会会在我的微博或论坛微信里,给大家写写故事说说话。书结束了,但愿彼此情谊还在
但愿彼此都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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