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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二月, 春寒依旧料峭。这日, 隐隐涛声之中, 黄海之滨的一个无名小渔村口,仓皇逃入了一众数十的人马。
连年的战乱, 致使荒僻如此的一个渔村里也少见青壮, 不过只余下十数户, 皆老弱妇孺,面色焦黑,衣衫褴褛,骤见村口逃入了这一众人马,虽神色惊惶宛若丧家之犬, 有歪戴梁帽不顾扶正的, 有蓬头散发、脚上靴子也掉了一只的, 只看服色, 却显是上等的高贵之人, 中间还夹杂了一个面覆华丽黄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状。
村民惊恐无比,呼儿唤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近的仿佛能听到马蹄落地和厮杀的声音。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忽从行进的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滚到了路边,他摔断了腿,张皇呼救,却无人理睬,一转眼,数十人便从他面前如风般卷过,将他,也将他发出的惊恐呼救之声给抛在了身后。
对面行来一个身背缆索,似刚从海边而归的老渔民。见到对面这一行人马,老渔民转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胁迫,逼老渔民带去泊船之处。
涛声阵阵,带着寒意的咸腥海风也迎面涌来。
马蹄陷入了滩涂之地,难以前行。刘琰一行人便下马踏入泥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渔船的海边仓皇而去,终于逃到船边,众人皆已赤脚,衣角沾满泥巴,狼狈不堪,靴履尽数插在了身后那片泥泞的滩涂地里,仿佛一只一只正朝天张开的黑色嘴巴,徒劳地□□、呼号。
正落潮时分,渔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渔民也被逼着一同上船掌撸。
只是渔船却不够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刘琰、苏娥皇、刘扇、被封大将军的原阳都太守梁济和他那个被刘琰立为皇后的女儿,以及最后的十来个士兵登船后,便再无落脚之地了。
王霸窦武邓勋等人,早已经没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样,跣足弃冠,身上沾满脏污,须发面额,亦点点泥巴,全都跪在了海边,面向渔船上的刘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顾污泥沾面,磕头送行的,乱成了一团。
便在此时,董成猛地推开了前头挡住自己的窦武,淌着海水追上了渔船,奋力扒住船头,一脸的涕泪:“陛下,勿弃我!容我上船!当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岂可这般弃我……”
渔船随了退去的潮水刚刚下海,本就不稳,被他这样扒住船头奋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摇晃起来。
刘扇趴在布满了滑腻腻污痕的船头,以脚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见董成咬牙拖着渔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边一个士兵的腰刀,朝着董成双手便砍了下去。
惨叫声中,董成一只手的手指被断,掉落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另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刘扇的脚腕,刘扇站立不稳,竟被董成拖着,二人齐齐栽进了大海里。
潮水阵阵,两人迅速被卷着冲离了渔船,刘扇不识水性,掉落海中,一边奋力踩踏挣脱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边朝着渔船嘶声呼救:“陛下,救我——”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将他盖住,一转眼,两个人头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刘琰立于船中,海风吹的他衣袍猎猎作响,他双目定定地遥望着远处追兵渐渐上来的方向,神色木然。
渔船在海边那群遗臣的哭号声中,随着退去的潮水,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
第二天的傍晚,没有任何补给的刘琰一行人,在老渔民的掌舵下,终于登上了一座小岛。
这座小岛有人居住的痕迹,海滩边晾晒了一些破烂渔网,远处隐隐可见几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济请刘琰稍息片刻,自己带了兵丁去寻岛民。
苏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断地呕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阵浪花卷走。
苏娥皇尖叫一声,不顾正在卷涌的海浪,追了上去,终于从沙滩上抢回了面罩。
她浑身**的,脸色惨白,犹如一个死人,紧紧捉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脸上。只是两只手颤抖的厉害,戴了几次,面罩都脱落而下。
最后终于叫她勉强戴了回去,她几乎爬着手脚并用地上了岸,最后瘫坐在一块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刘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干裂的已经出了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
很快,梁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壶清水,奉给刘琰,说岛上有几十户的居民,都是从前为了躲避战乱从附近海边渔村逃到岛上聚居的渔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请刘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预备好供给,换一条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远一些。
苏娥皇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陛下,海道阔达,魏逆再手眼通天,等离了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无可奈何!我们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养精蓄锐,有你汉室正统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没有忠臣!日后讨逆,再杀回洛阳,将魏逆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海风很大,她的声音也被吹的带了点不真实般的嗡嗡颤声,但却铿锵无比,连梁济似也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希望。
原本已颓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刘琰。
刘琰被梁后扶着,慢慢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着岛屿正中地势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聚居地的一块平地上,跪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渔民,男女老少都有,用惊恐而困惑的目光,看着渐渐走来的刘琰苏娥皇一行人。
刘琰钻入一间最大的茅棚,一进去,便躺在那张铺在地上的勉强算是床的破烂席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茅棚外海风呼啸,怪声阵阵,似只只厉鬼在海岛的上空往来巡游不歇。
刘琰终于感到疲惫了。
他睡了过去,脚边的地上伏睡梁后。
月光从茅棚顶的一个破洞里照入,洒在梁后年轻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残余泪痕。
忽然,睡梦中的刘琰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而起。
梁后被他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他身边,道:“陛下你怎的了?”
刘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光下梁后的面孔,渐渐露出迷离的神色。
梁后试探着又唤了他一声,见他不应,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诡异,心里发毛,慢慢地往后退去。
刘琰忽将她扑倒。
“……你是我刘琰的妻……说,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虽为后,平日却不大得他的亲近。此刻落到了这样的田地,感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伴随着颤抖的含糊声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于自己的面颊上,心不禁砰砰地乱跳,慢慢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刘琰更加疯狂地亲着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强行嫁与魏逆的……他们都该死,罪该万死!但只要你回心转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为后!”
刘琰的声音,变得激动无比。
梁妃吃惊地睁开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说什么?”
刘琰忽然僵住,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就着茅棚里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着身下的刘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缩了下,轻声道:“陛下……方才你说我被家人强行嫁于魏逆……还说他们罪该万死……我父亲对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鉴……”
刘琰目光闪动,面庞肌肉抽搐,呼吸越来越浑浊,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梁妃透不出气来,细弱的脖子在刘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掐捏之下变形,两腿乱蹬,挣扎却是徒劳,很快双眼发白,渐渐地,全身松软了下去。
刘琰的手终于松开了那条细弱的脖颈。他从地上爬起来坐着,盯着梁妃翻白双眼的那张脸,将她眼皮抹平,口里喃喃地道:“蛮蛮你安心先去……日后我必追随于你……”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满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着粗气。
忽然,伴随着茅棚外的海风,似传来一阵隐隐的杀啸之声。
刘琰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出那扇破门,看到梁济迎面奔来,仓皇地高声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这里,人已上岸!”
刘琰抬头,看到白天自己登陆的海边方向,此刻闪烁了一片跳跃的火杖之光,几乎将整片海滩映成红彤彤的颜色,仿佛不过转眼之间,四面八方被这样的火杖之光给包围住了,星星点点,月光之下,无数个人影正朝中间的这块高地奔涌而来。
杀声四起,甚至压过了横穿海岛的海风呼啸之声。
……
刘琰本应感到恐惧的,就和梁济以及他身边仅剩的那十来名死卫一样。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却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彻底绝望之感。
事实上,从去年底匈奴人偷袭渔阳无果之后,在他的心里,其实便已经清楚了,迟早有一天,他会面临这样的境况。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会如此的快。
“快去!把岛民都带来!”
身后传来苏娥皇凄厉的一道声音。梁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大声下令。
为防岛民趁夜作乱,天黑之前,那些人都已用绳子串捆了起来,很快,这些人就被士兵驱赶了过来,全部堆跪在了地上,哭号一片。
今夜月光大白,照的整个小岛宛若雪夜,刘琰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在身畔数个将军的簇拥之下,于白色月光和赤红火芒交织出来的光芒里朝着自己的方向,大步而来。
这一辈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敌,便是魏劭。
魏劭不但夺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夺了他的天下。
可笑的是,他竟从无机会面见仇敌。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在月光和火光中以胜利者的姿态正朝自己行来的人,便是他刘琰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那个恶咒了。
他盯着那个越来越近,战甲闪烁着熠熠红光的男子,浑身一阵发冷,又一阵的滚烫,弁服下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杀——”
“杀——”
四面八方,混合了低沉海涛和呜呜夜风的高亢杀声朝着岛屿中央的那块高地涌来。
驾战舟随燕侯渡海追击到此的军士们无不热血沸腾。
李典大将军已和绿眸将军会师,南北夹击,彻底剿灭了陈天王,祸患南方几乎长达一年,令民众闻风丧胆的食人军灰飞烟灭,与此同时,去年十二月,魏劭亲率大军,平豫州,令盖照降,此后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庐江宋陵、江夏刘筌等亦先后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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