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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经台,自然是与译经有关的,那些来自远方的译经高僧,为此台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崇敬之意。
玄奘便是如此,他也不去理会那个半卧在台上浅斟独酌自得其乐的怪人,只是双手合什,对着心中的圣地瞻礼膜拜。
何弘达的一只脚翘起老高,斜眼瞅了瞅这个年少的沙弥。
“好秀气的小和尚!新来的?”
“小僧玄奘,乃是来少林寺挂单的沙弥。”
“玄奘?”听到这个名字,何弘达竟不由得放下脚,坐正了身子,“听说前些日子洛阳出了件稀罕事儿,一个刚刚剃度出家没几天的小和尚,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一帮子闲极无聊跑到庙门前惹事生非的儒生道士们都给难住了,那便是你吗?”
居然连何弘达这样的人也听闻过自己的名字,这倒是玄奘万万没有料到的。
“不敢,此乃佛陀慈佑,也是师父们教导之功。”玄奘答道。
“好个小和尚,果然是副聪明相!”何弘达眯着眼睛赞叹道,“来少林寺学功夫?”
玄奘笑着摇头。
何弘达道:“少林功夫好啊,有机会学干嘛不学?你这个年龄学正合适!学了之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玄奘道:“少林乃禅宗祖庭,这里的佛学更加殊胜,藏经楼里的典籍多得玄奘一辈子都看不完。”
何弘达不屑地撇嘴:“泥土还多呢,顶个屁用!我跟你说,越多的东西越不值钱!”
玄奘奇道:“泥土当然有用,可以长出庄稼来。”
“你!”何弘达被他噎住,心说这小家伙果然口才了得,自己还是别跟他一般见识的好。
不过,他也对这个小和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了指身下的土台子道:“来,坐下,咱们聊聊。”
玄奘也不推辞,庄重地盘坐下来。
他看到何弘达腿上放着一幅奇怪的图,上面都是用黑线连接的星星点点。
“这是战国时魏国的占星家石申所绘的《浑天图》。”何弘达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好奇,顿时来了兴致,“怎么,小和尚有兴趣?”
玄奘点头。
何弘达大喜过望,立即从身边那个脏兮兮的深褐色搭膊中又取出了一个卷轴,递给玄奘:“看看这个,这里面有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
这是一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接过卷轴,一边翻一边问:“何为三垣二十八宿?”
“这我就得跟你细细讲了,”何弘达的兴致越发高涨,喝了口酒,便开侃了——
“古人为了方便观测天象,把天上的恒星组合在一起,每个组合给起一个名字,这些恒星组合就称为星官。”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些,少年人对天象原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好奇,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他专注的神情更加刺激了何弘达的谈兴。
“你看这个啊,”他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星图,“各个星官所包含的星数多寡不等,少的只有一个,多的有几十个。这些星官中,有31个最重要的,那便是三垣二十八宿。”
“原来三垣二十八宿是星官的名称啊,”玄奘又用手指了指北天极附近的那几颗星,试探地问道,“这些属于三垣吗?”
“小和尚好眼力!”何弘达难得地赞了一句,“不过那只是三垣之一的紫微恒。”
他边说边用手在图上比划着:“三垣者,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北天上空,以北极为标,集合周围其它各星,合为一区,名曰紫微垣;在紫微垣外,在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在房心箕斗以北的星区是天市垣。”
“原来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和尚你再看,二十八宿就从这里——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运动的方向相同,二十八宿包括辅官及附座星在内,共有星182颗。”
细看这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突然发现了问题:“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呢?”
何弘达白了他一眼:“前面的我还没讲完呢,你倒又问起了这个。你还听不听了?”
“听。”玄奘赶紧说道。心想这人可真够怪的,没来由地乱发脾气。
“听就别问那么多问题!到时我自会讲到的。”何弘达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看看玄奘不吱声了,他这才指着星图接着说道:“仔细看着啊,把二十八宿分作四组,每组七宿,分别与四个地平方位、四种颜色、五种四组动物形象相匹配,这叫作四象,也有的占星家叫四陆。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东方苍龙,青色;北方玄武,也就是龟蛇啦,黑色;西方白虎,白色;南方朱雀,红色……”
何弘达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时,玄奘取出从寺院里带出来的干粮,和他分食。
何弘达也不客气,吃一口干粮,就一口酒,嘴巴还见缝插针地说上那么几句:“古人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合称七曜,其中金、木、水、火、土又称五纬。五纬中以金星最亮,其黄昏见于西方名‘长庚’,黎明见于东方叫‘启明’;木星常称为岁星;水星又叫辰星;火星古名荧惑;土星又叫镇星或填星……”
听着这个占星家的神侃,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满天星斗映了出来。何弘达兴致仍然不减,干脆抛开星图,直接指着星空跟玄奘讲解。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指着西方的天空问。
“太白金星嘛,这谁不知道。”玄奘答。这大概是天上最有名的一颗星星了吧。
“小和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何弘达打着哈哈道,“此星名太白,就是因为它光色银白,亮度特强。诗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又说‘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明星就是指的他了。”
玄奘突然想起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故事,不禁心弛神荡——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这颗太白星呢?
何弘达也不管他的思绪跑到了哪里,只管兴致勃勃地神侃:东方七宿是哪些,从哪到哪;西方七宿又是哪些,从哪到哪……
“居士,”玄奘不得不打断他,“已经很晚了,小僧必须回寺去了,否则师父会着急的。”
何弘达常年独自观星,难得碰上一个这么好的听众,对于他那些有关星空的话题既感兴趣又有悟性深入,他简直都想把这小和尚收做弟子了!如今谈兴正浓之时,这小和尚竟然要走,可真有些败兴,不禁觉得悻悻然。
“你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师父怎么管这么多?”
“玄奘是出家人,一早跟师父告假出来,天黑未归,连晚课都没有做,已经很不象话了。”
“真是麻烦!”何弘达郁闷地一挥手,“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下次别来找我!”
玄奘起身合掌向何弘达施了一礼,便转身下山了。
何弘达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朝山下喊道:“喂,小和尚!明晚有客星出,难得得很呐!若有兴趣,可来看!”
第二天下午,玄奘跟景法师告了假,说晚上要晚些回寺,便再次来到甘露台。
何弘达果然还坐在台子上喝酒,见到玄奘,他显得颇为开心:“你这小和尚倒守信用,又来了。”
玄奘道:“居士昨晚跟我说有客星出,玄奘心中好奇,不知何为客星,因此非来看看不可。”
“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的,”何弘达摇头晃脑地说道,“客星者,周伯、老子、王蓬絮、国皇、温星,凡五星皆客星也。”
“原来客星有五类,”玄奘问,“如何区分呢?”
何弘达仍然摇头晃脑:“客星出,大而色黄,煌煌然,是为周伯星;客星出,明大,色白,淳淳然,是为老子星;客星出,状如粉絮,拂拂然,是为王蓬絮星;客星出而大,其色黄白,望之上有芒角者,是为国皇星;客星出,色白而大,状如风动摇者,是为温星。”
玄奘笑了:“居士突然掉起文来,小僧还真不习惯。”
“不是山人掉文,这些都是《黄帝占》里的话。”
“哦?”玄奘颇觉意外,“原来如此古老了……”
见这小和尚听得认真,何弘达笑道:“你又不是占星者,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只要知道,客星统共就两种:一种是瑞星,预兆吉祥;一种是妖星,预兆凶祸。这便够了。”
“那么居士可知,今夜之客星是瑞星还是妖星?”
“现在还不知道,”何弘达老老实实地说道,“还没出来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从搭膊中取出几块烧饼,递了一块给玄奘:“来来来!小和尚,昨天我吃了你的,今天你吃我的。”
玄奘摇头称谢。
“怎么了?”何弘达瞪着眼睛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和尚,这可是我专门下山为你买的,是素的!”
“多谢居士费心,”玄奘合掌道,“只是佛制过午不食,玄奘不敢有违。”
“你们佛祖也太多事了,”何弘达悻悻地说道:“连晚饭都不让吃,当和尚岂不是要饿死?”
“居士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再给小僧讲讲星图吧。”
这显然是何弘达感兴趣的话题,一进入这个话题,他才懒得理会和尚们吃不吃晚饭呢,当即咬了一口饼,就开说了:“小和尚,你昨天问我,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是也不是?”
“是。”
“山人今天就可以跟你说说,”何弘达很舒服地灌了一口酒,叹出一口气道,“其实这太简单了,从每一宿中选定一颗星作为标准不就得了?被选出来的星就是这个宿的距星,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何弘达很满意,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选定了距星,各宿距度也还是变来变去的,只不过变得很慢,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二十八宿距度是这样的:角:12度;亢:9度;氐:15度……张:18度;翼:18度;轸:17度。各宿距度加起来接近365度半。”
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面所列二十八宿距度数值大小相差竟然十分悬殊,心中颇为不解:“依居士方才所说,最大的井宿距度值有33度,最小的觜宿只有2度。二十八宿的分布为何如此不均匀?”
“这我怎么知道?”何弘达又瞪起了眼睛,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小和尚,记性倒真是好得出奇!我不是让你别问那么多问题吗?”
仰望满天星辰,玄奘不禁感叹着说道:“世界当真博大!以往,看到经中所说三千大千世界之不可思不可议,不可说不可量,玄奘还只当是世尊方便说法的夸张之词。如今看来,世尊所言真实不虚,玄奘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却还在心中妄议佛陀,当真罪过得很。”
“你们世尊?”何弘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观星吗?”
“他不需要观星,他具足一切智慧,大千世界在佛陀眼中是一览无遗的。”
“那他如何说这个世界?”何弘达问。
玄奘道:“《楞严经》第四卷中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原来这‘世界’一词既表方位,又表时间,”何弘达若有所思地说道,“山人以前竟不知道,还当它只表方位呢。”
玄奘微微一笑,这个古怪的家伙终于对佛法有了一点兴趣。
“佛家世界,又分为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及大千世界。”玄奘接着说道。
何弘达又喝了一口酒,道:“愿闻其详。”
“《长阿含经》中说,同一日月照耀下的一个空间,就是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是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是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是一大千世界。以三积千,故名‘三千大千世界’。”
“难怪呢,”何弘达闭目想象着这博大的世界,由衷地感叹道,“如果你们佛陀说的是对的,这大千世界可真是……太大了!”
“世界的大小是涉入平等的,”玄奘道,“《涅槃经》中说,佛菩萨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众生亦无迫窄及往来想,如本无异。”
“听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何弘达哈哈大笑,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佛家的世界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玄奘道:“《华严经》说: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说世界,不可说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说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说世界;又说,十方世界不可说,一念周行无不尽。”
何弘达摇头笑道:“动不动就不可说不可说,神神叨叨的,究竟是个什么世界还是没弄明白。”
“是《华严经》中所说的‘华藏世界’,”玄奘道,“是佛陀的世界。它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世界无穷、宇宙无穷。”
看到何弘达瞪着眼睛不明白的样子,玄奘又解释了一句:“‘华藏世界’就是佛陀的法身毗卢遮那如来的常寂光土。”
“等等,等等……”何弘达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别跟我掉文,你跟我说说看,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常寂光土?”
“‘法身’就是佛之自性真如如来藏。”
“什么呀?还是不明白。”
“怎么跟你解释呢?”玄奘想了想,说道,“佛有三身,天竺王子悉达多是佛陀在这个世界的‘化身’,卢舍那佛是佛陀的‘应身’,毗卢遮那佛是佛陀的‘法身’。”
何弘达摇头:“还是不明白。”
玄奘无奈,索性说得更通俗一些:“法身就像天上的月亮,化身就像水里的影子。佛的化身无处不在,就如同月的影子无处不在一样。”
“哦~”这占星家总算整明白了一点儿,“也就是说,佛死了,只是化身死了,法身还在?”
“正是。”
“我说呢,”何弘达将身子朝后一靠,道,“你们佛爷那么大的神通,怎么只活了八十岁?敢情只是个影子啊。”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只能活那么多,就如同影子不能脱离映照它的东西一样,佛的化身也不能脱离他所在的世界。”
“嗯,说的是啊,”何弘达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他的化身既然来到这个娑婆世界,普渡有缘之人,自然与这个世界上的人并无多大区别了。就是寿命,也不会相差得太离谱。”
“居士宿具慧根,所言甚是,”玄奘道,“如果佛陀化身蚱蜢去度化飞虫,那么他的化身也必然和真正的蚱蜢一样,只能活三季。所以居士若见有人活到七八百岁,千万别当他是神佛,那十有八九是妖物。”
何弘达哈哈笑了起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能活那么久。有人跟我说,我也不信!”
“但佛的法身却又不同,法身是不生不灭的,其常住常寂光土,那便是华藏世界,又称理性土,是全然断除根本无明之佛的依处,是妙觉究竟果佛所居之土,是常住、寂灭、光明之佛土。”
“你说的那个常寂光土离这儿有多远?”何弘达颇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不是,”玄奘道,“常寂光土也属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它是佛陀的真实世界,也是他的法身世界,又称‘娑婆净土’。”
“娑婆净土……”何弘达被这个词吸引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极乐净土。”
“娑婆净土之殊胜不下于极乐净土,”玄奘道,“那里的菩萨随时都有金刚座,人们走在地上,地面会随着你的动作柔软变化,十分舒适,毗卢遮那如来端坐在最上面的莲花座上,我们的娑婆世界就处于华藏世界第十三层,叫做‘普照十方炽然宝光明世界种’。”
“等等,等等,”何弘达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娑婆净土与娑婆秽土其实就是同一个世界?”
“正是。”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
“因为我们的心还不够清净,”玄奘答道,“就像镜子一旦蒙尘,便会失去觉照的能力。其实,无论是法身还是常寂光土,这些原本就不是用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表述的,但佛陀为了使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明白佛的境界,才勉强用了这个词来命名它,这也是《法华经》中佛陀出世的本缘所在。”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何弘达喃喃地说道。
“居士愿意把它当作神话也没关系,”玄奘道,“《华严经》是佛陀觉悟后讲的第一部经,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乘经典,可惜当时的人听不明白,佛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阿含》诸部开始讲起。既然与佛陀同生于世的人都不相信,居士不信也就不稀奇了。”
“既然无人信服,又何必有这部经?”何弘达问。
“因为这部佛经真正要反映的不是表面的华藏世界,”玄奘道,“佛陀真正要教给我们的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华藏世界重重无尽,通达十方。一粒沙含一佛国,一瞬间含永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华严经》便是娑婆华严,是佛的法身界。”
“如果我们成佛了,就可以看到整个华藏世界了,是也不是?”何弘达突然问道。
“是的,”玄奘点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华严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身,都有自己的‘常寂光土’;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做自己心灵的主人,去切身感受和体会那重重无尽的玄妙,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获得大自在。毗卢遮那佛的华藏世界是释迦牟尼的华藏世界,也是我们的华藏世界。这便是《华严经》的精髓所在。”
何弘达听得有些晕,赶紧提起洒壶,咕嘟一口,说道:“瞧不出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居然读了这么多的经书!”
接着又是一口:“嘴皮子也好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山人我都快要被你说服了。”
玄奘看他有些微醉之意,好心劝道:“居士,你喝得太多了。”
何弘达哈哈一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若不爱酒,就跟你当和尚了。怎么样,小和尚?陪我喝一杯?”
玄奘并不生气,只是微笑摇头。
“迂腐!”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心中有佛,便是真佛子!你小小年纪,又何必拘泥于这些清规戒律?”
“若是连佛亲口所制的戒律都要违背,又怎敢说自己心中有佛?”玄奘反诘道,“世人总喜欢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其实,若不说心中有佛还好,只不过犯了酒戒;若明明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却偏偏还要说什么心中有佛,那就不光是犯了酒戒,连妄语戒也一并犯了。”
“你这小和尚,当真是伶牙俐齿,难怪那些儒生道士都说你不过!”何弘达悻悻地说道,“幸好我不是和尚,也就不用硬跟你说什么心中有佛了。”
他的兴趣还在玄奘方才所说的话中:“依你所说,这佛家的大千世界,不光是大,而且是不可思议。只可惜这佛家教义却是伪善至极,漏洞百出。”
“居士此言怎讲?”
“比如,佛陀既讲众生平等,又为何会有佛、菩萨、罗汉、比丘之分?”
玄奘道:“佛家讲众生平等,是指果地上的平等,不是指因地上的平等。佛陀相信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菩萨、罗汉、比丘乃至一切众生,都是未来佛,这便是平等。但众生各自在轮回海中,受自身业力左右,难以出离。而修行者根器不同,深浅不一,于是便有了这许许多多看上去不平等的实相。”
何弘达摇头道:“就算如此,这佛陀仍是伪善。”
“何以见得?”
“他一方面说慈悲为怀,又说人人皆可成佛。另一方面又造出十八层地狱来惩罚那些犯了过失的人,难道不是伪善吗?”
“阿弥陀佛。檀越误会了,地狱不是佛陀造出来的。”玄奘道。
“不是佛陀造的,那便是阎王爷造的?”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
玄奘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一切法皆是众缘所生,地狱也只是因无数众生的业力而自然生出的,与佛陀无关。”
“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佛陀的神通是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世间轮回的道理,知道众生之所以受轮回之苦的原因。然后他以大智慧大愿力为我们指出这因果缘起之律。众生只需依此断惑除业,日后皆得成佛。”
“这么说,那些可怕的地狱不是佛造出来惩罚众生的了?”
“当然不是,我佛慈悲,怎会惩罚众生?”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比如有人做了坏事,也是要有官差把他抓起来惩罚的吧?若是没人管的话,恶人绝不会自己走进监狱。地狱也是一样,若无神佛操持,难道会有人自己走进去不成?”
“地狱绝非监狱,”玄奘解释道,“它是众生心中所感。居士您细想想,烦恼煎熬之地,何处不是地狱?当你气愤忧恼、痛苦难当之时,是否就如身堕地狱?是谁决定你去地狱?若内心安详快乐,便如身在净土,又是谁决定你升净土?善因感善果,恶因遭恶果,犹如流水向下,不是谁能决定的,而是法尔如是,业力牵引。”
见何弘达沉吟不语,玄奘接着说道:“地狱中的一切苦报皆是众生业力所感。因此地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满的,有千万人的时候也是满的;对于内心清净的人来说,地狱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罪苦。如同有人被魔所魇,声称遇魔遇鬼,其实皆是心中业力所感,在外人看来,那些魔鬼是根本不存在的,但在他本人所见所感,却又是真实不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在做主。”
何弘达听到这里,竟似若有所悟。
“难道佛陀也不能拯救这些众生吗?”他问,“还是他只想袖手旁观?”
玄奘答道:“众生轮回皆受自身业力左右,只能自己救自己。但是佛会用智慧引导你解脱烦恼,完成对自我的救赎。佛陀不会袖手旁观,他是大悲大智的圣者,宁愿自己受苦,也要替众生赎罪。”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
玄奘道:“佛陀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惟入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且庄严地狱。地藏菩萨也曾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原本于无量劫前便可成佛,却甘愿以菩萨身,下到地狱,去度尽那里的众生。”
“那我看他是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何弘达看着喝空了的酒壶,懒洋洋地说。
玄奘微微一笑:“这便是菩萨与众生的区别了。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此广大的悲心和宏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我等凡夫也能做到,只此一念,便是菩萨。”
“你总说菩萨,菩萨究竟是什么?”何弘达突然问道。
玄奘感叹,这是他幼小之时曾经提出过的问题,现在有人拿这问题来问他了。
“菩萨是梵音‘菩提萨埵’的意思,”他说,“意为‘觉有情’。凡是抱着宏大志愿,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苦海中救赎出来,得到究竟安乐;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而得到彻底的觉悟。这样的人便称为菩萨。”
“那就是说,普通人也可以是菩萨了?”何弘达问。
“是的,”玄奘郑重点头道,“菩萨本是凡夫修,凡夫利众即菩萨。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娑婆世界里,除了有无量无尽的众生之外,还有无数乘愿再来的菩萨。”
“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些人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呢?”何弘达看着他问。
“当一个凡人觉悟到了众生的痛苦,同情众生的痛苦,进而发心要解救众生的痛苦,这就是菩萨。”
“哦~我知道了,”何弘达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别说,我还真见过一个乘愿再来的菩萨。”
“哦?”玄奘惊讶道,“居士竟有这等奇缘?但不知那位菩萨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何弘达一本正经地说道。
玄奘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居士喝醉了,拿玄奘取笑。”
“我可没有取笑。”何弘达知道自己并未喝醉,而且他惊奇地发现,他现在已经对这个小和尚所讲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照你这样说来,佛岂不是和众生一样了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正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天堂、地狱,也无差别。思量人间的善事,心便是天堂;思量人间的恶事,就化为地狱;心生毒害,就沦为畜生;心若慈悲,就是菩萨。”
何弘达依然摇头:“你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那这世间又为何会有礼佛念佛之事?”
玄奘道:“世人礼佛念佛,其实是在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使自己道心坚固,并非心外求佛。”
何弘达冷笑:“这世间又有几个出家人懂得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向心内求佛,不向心外求佛的道理呢?”
玄奘道:“众生根器确有不同。不过居士不是他们,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懂呢?”
“我可是有证据的,”何弘达道,“他们若真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会把这么一座平平常常的土台子看得那么重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居士不提此事,玄奘倒忘了。玄奘有一事不解,嵩山如此之大,要观星相,山顶处的位置显然更佳。居士又为何非要在这里不可呢?”
“我当然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何弘达道,“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把个土台子当宝贝。他们执著,我比他们更执著!”
听得此言,玄奘更觉可笑:“居士欲帮出家人破除执念,倒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这土台子确实平平常常,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里乃是先贤修行译经之所,师父们看重这里,想来也是出于对先贤的敬重之情。此乃饮水思源之意,就如俗家人供奉祖先一般,似乎……不能算作执著吧?”
何弘达心里一动,默然不语。
许久,他才轻叹道:“小和尚说得有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我也一样。”
说罢,他将酒壶往腰里一腋,收拾起观星图,转身便走。
“居士到哪里去?”玄奘起身问。
“我去山顶看看,”何弘达边走边说,“给你这位小菩萨面子,不再逗那些和尚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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