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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五年冬十一月中旬,汉帝刘协在历尽艰辛后,终于只率数十人成功偷渡武关,来到了大汉三都之一的南都南阳郡宛城。
没错,这里是帝乡,和长安一样是东汉开国后法定的陪都之一,也算是某种宗庙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年天子和杨彪的出逃计划倒也有些说法,毕竟宛城本身也有一定特殊法理地位。
当然了,也就是有一点而已,聊胜于无。因为此地固然经济发达,却因为跟洛阳挨得太近,政治地位被侵蚀的厉害,甚至到了某种先天不足的地步。非要打个错乱时空的比方,完全可以说此地之于长安,恰如明末凤阳之于南京……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回到眼前,作为奋武将军曹操麾下负责南阳方面的都督,曹操亲弟曹德在迎来这么一行人后先是有些茫然,继而震动,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然后手忙脚乱起来。
其人一面将宛城中的府邸让出给天子居住,一面飞马往陈郡回报自己兄长曹操。然后刚准备研究一下礼仪问题,却又在中郎将任峻、邓芝,以及宛城令满宠三人的提醒下紧急增兵西面武关当面的丹水两岸重镇顺阳、南乡,复又飞马往鲁阳,提醒当地守将史涣小心防备。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这边曹德的信使刚刚出发,那边稳下姿态来的杨彪便立即派出自己的私人信使,往南面吕布、刘表处而去了,廷尉周忠也毫不犹豫在宛城寻得一个故人,请后者即刻送信去寿春。
这些举动着实让曹德心惊肉跳,偏偏却又不好多言,但等到他忽然闻得丁冲死在了路上,还是醉酒冻死,却终于是有些醒悟了……须知道,丁氏和曹氏、夏侯氏一起并列为谯县三大族,相互联姻数代,本就形同一体,曹操、夏侯渊的妻子都是丁氏,而且是亲姐妹,至于丁冲,其人更是丁氏此代专门培养的佼佼者,与曹氏兄弟、夏侯兄弟之间都是如亲兄弟一般的人物,结果却稀里糊涂死在路上?
一念至此,饶是曹德向来为人宽厚,也不禁心中生疑,继而唤来自己在南阳征辟的私人从事,还未加冠的南阳本地俊才宗预,让后者亲自再带着一封私信去陈郡见他兄长,奋武将军曹操。同时,又让任峻引兵南下去棘阳,以应对南方万一之事。
而就在宛城这边因为有些人的忽然到来鸡飞狗跳之时,另一边,相隔千里,左将军、豫州牧刘备所处也有人远道而来……不过,此来却不是什么不速之客,而是出使河北的鲁肃、陈登远道归来了。
说实话,刘备也没有想到鲁肃会回来的那么晚,哪怕他之前专门叮嘱对方要帮自己祭祀祖先,叮嘱过对方小心观察河北情势,以方便作出战略抉择……但是一去这么久,算头连尾几乎小半年,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当然了,总归是回来了,于是乎,左将军刘玄德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时值隆冬,寿春虽然是在淮南,却依旧寒风料峭,而刘备不但早早引亲信出迎,等到远远看见鲁子敬出现在视野内后,更是主动下马,还亲自上前为鲁子敬扶鞍,以示欢迎。
此番姿态,俨然给足了鲁肃面子。
而经此一番,所有人也都就此会意,鲁子敬凭此番出使之功,终于要跻身淮南体系中的上位中坚了,便是张飞、张昭这刘备下面的二张也拦不住了。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刘备这个人非常能得人,凡是他遇到的人才,无论出身、籍贯、性格,这位左将军都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倾心以对,继而使人反过来倾心效忠于他……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这不代表这个军政集团内部没有派系和矛盾。
其中,主要派系阵营划分自然是老生常谈的元从外来派系和本土派系了,换到刘备这里,因为后期徐州入手、汝南回到治下,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是徐州、扬州、豫州派系。但是,和袁绍、刘焉那种赤裸裸的利益争端不同,刘备这里的派系根据地域成型后,却没有那么掉档次,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多体现在所谓路线争端上。
所以,如果非要强行给这两个派系下个所谓定义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少壮激进派和稳重保守派。
所谓稳重保守派,以张飞、张昭为首,以那些之前中原南下流亡之人,譬如陈纪陈群父子、袁涣等人,再加上后期加入的徐州张纮、陈珪、曹宏等人为中坚,普遍性对武力扩张存在着某种疑虑,他们认为应该维持曹刘联盟,维持与河北的和睦关系……反正就这么维持下去。
其中张飞比较特殊,他是讲义气,又受公孙珣大恩,所以抗拒与北面对抗,这点谁都知道,而张昭张纮、二陈、袁涣、曹宏、陈珪等人也不是什么迂腐的投降派……他们的教育背景和偏北面的出身摆在那里,对战争的残酷也有更深刻的认识,外加他们在刘备集团中天然居于上位的满足感,使他们发自内心的抗拒战争!
至于少壮激进派,那就更简单了,主要是除去张飞以外的中高层武将(多数由本地提拔而起)为中坚,且以周瑜、鲁肃、刘晔这淮南三杰为代表之人。
这些人普遍性年轻,普遍性出身淮南本土地区,而年轻就意味着他们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年轻就缺乏对中枢的认同感,出身本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巨量的财富和人力,意味着他们在集团内部政治地位偏低。
于是,他们眼中毫无汉室二字,满脑子都是图雄争霸!
譬如刘晔这厮,出身正经汉室宗亲,却在少年时期便认为自己这个出身将来会是功业上的累赘,因为汉室不可复兴!直到刘备这个惊喜突然到来,才让他彻底放下这个心结,跟着这位主公匡扶起了汉室!
鲁肃更不用说了,淮南‘邓禹’是假的吗?年纪轻轻就标卖田宅,分财结士!这是铁了心要干大事的!
周瑜同样如此,其人因为家门和才名弱冠被征辟为居巢长后,非但不理县政,反而在那里整日练兵,被张飞发掘并交谈之后便推荐给了刘备,结果他上来便自请去广陵参练海军!
当时袁绍刚刚败亡,海上水军之重震撼天下,徐州陶谦又渐老,这明显也是要搞事情的,而且更加直接实用。
其实试想一下,这些人少年时遭遇乱世,非但没有对中枢的向心力,反而满脑子建功立业之事,然后偏偏又遇到了刘备这样出色的主公,自然是愿意辅佐对方成就一番大业的!
不过这种想法却也自然而然引起了张昭那些人的抗拒……实际上很早之前,由于周瑜、刘晔本人的修养水平,便是张昭等人也找不到什么错处公开批判他们,所以彼时稍显粗疏的鲁子敬便是张昭等人的靶子……张子布天天跟刘备说,鲁肃这厮不懂的谦让,又喜欢乱武之事,一定不能重用。
刘备一直答应着,然后鲁子敬却官越做越大,责任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到了今天。
怎么说呢?
这两个派系之所以能在刘备麾下存在,还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刘备本人的问题。想当年刘备出走,跟公孙珣立誓不做敌对,彼时这个涿郡游侠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出去闯一闯,如果公孙珣统一天下了那就降了呗,反正他本人当时也想不到自己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如果公孙珣因为首当其冲败在了前期大局之中,那他就继承遗志,去争一争呗,这不行吗?
可谁能想到,今日之天下大局,竟然是公孙珣居首,他和曹操居次呢?
而既然来到这个份上,不去搏一把,谁能甘心?
刘玄德固然不愿意做一个负义之人,却也不甘就此罢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就有了曹操做盟主,在北面全然挡住了公孙珣,也就有了淮南内部的派系争斗。
说白了,这种争斗来源于刘备自己内心,继而体现在了自己的幕府之中!
回到眼前,左将军刘玄德亲自扶鞍下马,十里相迎鲁肃,也就不免让所有人心中暗动,会不会是这位卧淮之龙终于下定决心了?
讲实话,以刘备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他真的要和公孙珣刀兵相对,也没人会说什么的,比如鲁肃在此番出使之前就曾经劝过刘备,其人当时直言:“天下大势如此,英雄割据一方本属自然,今日主公顺天承命,合豫、扬、徐三州,一争天下,更为大道所在,区区私谊,不足一哂!臣今日北行,必然要为主公一窥虚实,以定将来大策!”
言犹在耳,而今其人复归淮南,也就由不得大家多想了。
就这样,刘备与鲁肃携手入城,进入左将军府,复又设宴洗尘,而其人居然又将鲁肃的座位排到了左手第二,仅次于张昭的位置。
“子敬。”
酒过三巡,并未谈及公事,只是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而刘备略带三分醉意后,便忍不住笑问起来。“今日我先扶鞍相迎,又请你位列此处,应该足以表彰你的功劳吧?”
“臣以为不够!”同样多喝了几杯的鲁肃板着脸起身干脆作答。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先是欢笑如初,片刻后方才陡然噤声怔住……很显然,这番回复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众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子敬胡说什么呢?!”出乎意料,第一个站起身呵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刘晔。“如此无礼,是人臣该有的话吗?”
左手第一的张昭和第三的陈纪双双默不作声,便是刘备也有些尴尬。
其实,以这些人的聪明,尤其是刘备和刘晔对鲁肃的重视与了解,如何不明白鲁子敬是要借题发挥?但明白归明白,人家张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觉的不够,那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开恶心人家张子布呢!
这话刘备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鲁肃至交的刘晔这才起身呵斥……名义上是呵斥,实际上是给鲁子敬一个台阶下。
而鲁肃浑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与陈元龙北行,见识颇多,心生感慨到了极致,这才有了这番姿态……至于子扬说我无人臣之礼,那是胡扯,要我说,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时候哪怕只用一辆软轮小车将我召去什么宫什么台去议事,我也一定会满足到极致的!而如今,主公只割据区区淮河两岸,眼瞅着就有倾覆之危,却还在这里搞什么左手右手,第一第二,岂不可笑?”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也这才想起鲁肃此次出使的任务,便不由肃容起来。
“这么说河北兵甲极盛,且卫将军将伐中原?”刘备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出言者乃是满脸忧虑的张昭张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归,乃是在尽窥河北军务虚实?”
“张公,在下并非此意!”鲁肃扭头向张昭躬身言道。“在下与元龙此番虽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卫将军麾下军师祭酒颍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军营等机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窥军貌便是那次卫将军西行长安时于道旁稍微一窥而已,也已经将彼时所见河北精骑情形汇报了过来……”
张子布一时蹙眉。
“不过,河北兵甲之盛,见与不见谁难道还不知道吗?董卓、袁绍是怎么亡的?韩遂马腾是怎么降的?”鲁子敬回过头来,朝着座中寿春文武凛然反问道。“至于卫将军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问就更可笑了,卫将军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辅,现在又兼并了凉州,稳固了后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难道会因为与奋武将军、与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黄河泰山一线吗?”
“非是此意,前几日卫将军平定西凉的事情传过来,我们还在议论,卫将军是否将先平巴蜀,以定万全?”刘晔眼瞅着不好,赶紧插嘴再打圆场。
“这个事情是没有意义的。”鲁肃立在那里严肃驳斥道。“这属于小节,而小节可能会因为时局变动而改变,真正应该注意的乃是大局,因为只有窥得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势的所趋……”
“想来足下此行半载,必得大局!”说话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陈群,其人俨然是不服鲁肃居然居于其父之上。
“不错。”鲁肃看着陈群认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许久,算是尽得河北大局。”
“敢问大局又从何得来?”陈群眉毛一挑,当即再问。“子敬兄不是说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机密处吗?”
“欲得大局,当从微小处入手。”鲁肃不慌不忙。“什么机密军情、幕府谋划,反而无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触动良多,正所谓见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忧惧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务,只得四件小事?”陈群愈发难掩不满之意。“足下……”
“说来。”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备忽然出声,而陈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见到卫将军,结果卫将军却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贯、姓名,并点评了臣与子扬、公瑾……这件事也已经回报了过来……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虽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三个刚刚晋升掌些俗事的年轻人罢了,而卫将军却了然于心,可见其人于中原、于主公并无半点轻视之意。”鲁肃侃侃而谈,周围人,哪怕是张昭也不由微微颔首认可。
“其二。”鲁肃离开座位,面朝寿春文武言道。“我与元龙到了涿县替主公祭祀先人与子干公,见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旧人,昔日故旧,其中便有当初为主公捐资助学的元起公、还有与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时主公有叮嘱,于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请他们两家往淮南,以尽孝意……结果两位长辈非但没有同意,其中子敬公反而写了一封劝降书,让主公早日引中原之众归降于卫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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